今日宫中处处忙碌,以至于刚才一路过来,竟没有看到有多少人。偶尔走过几个,也是行色匆匆。这片园子向来少人,此时更不会有人了。舒娥加快脚步,径直走到竹林里面。只见竿竿纤细,茎茎青灰,竟是一片伞柄竹林。这伞柄竹又命苦竹,自根至叶,从末到稍,皆能入药。舒娥原跟着祖父学过苦竹如何入药,不料竟在此处看见。
舒娥赏了一会儿竹,信步而走,挑拣了一处小小的空地,蹲下身来。打开包裹,小小一个黑青瓶子,瓶身上尚有许多泥土的痕迹,想来是刚从地窖里拿出来的。瓶口泥封尚未揭去。瓶身上大红色的笺子已然年久色褪,但依然能清楚看见上面写着“瀛玉酒”三个篆字。舒娥虽不饮酒,却也知道酒以陈为贵,眼看这瓶酒是尘封多年的样子,心里更加喜欢。忙拔开瓶口上的塞子,又拿出一对小小的玉石酒杯,分别斟上。
只觉得一股清香混着酒气扑鼻而来,仿佛春日而身置于百花园中,旭日暖风,和着绵软温雅的清香袭来,中人欲醉。酒色淡黄,如琥珀一般,只是倒在玉石杯中,反而不见其美了。
舒娥端起两杯酒,对着层层密竹,喃喃念道:
维兴盛太平不易之元,百花竞放之月,春归夏至之日,日至中天之时,谨立竿竿玉竹林中,身着翩翩临风之衣,头戴拳拳深嘱之钗,手执浓浓瀛玉美酒,遥祝悠然苑主人名佑字然诺者,百年平安寿数,今宵更添一辰。
祝曰:吉月令辰,乃申尔服。敬尔威仪,淑慎尔德。眉寿万年,永受胡福。
舒娥说着说着,喉头便有些哽咽了。眉寿万年,永受胡福。只可惜,我却不能亲见了…… 不行,今日是三少爷的生辰,怎么可以落泪?舒娥忙敛了敛心神,只是心里难过,却再也说不出什么了。只是忙忙说道:
聊以清酒一杯,达诚申信。
说完之后,双手酒杯一碰,将一杯酒端到自己唇边,举头喝下。
许是酒味太烈,又许是喝得太急,舒娥一杯酒下肚,便即咳嗽起来。左手尚有一满杯酒,被晃得满手皆是。右手执着空杯,轻拍胸口,直到咳出了泪来,方才慢慢止住。舒娥轻轻将酒倒在地下,扶着一竿竹子,竭力忍住了眼泪。
“然诺,然诺……嗯,三杯吐然诺,五岳倒为轻。好,我便陪你饮足三杯之数。”说完又斟上两杯,这一次学得乖了,不再一饮而尽,而是缓缓咽下。只觉得辛辣苦涩之意,尤胜第一杯。这次舒娥果然不再咳嗽,只是两行清泪,却已经顺着脸颊流下。
舒娥又斟上两杯,举杯一碰,“你是至诚君子,最重然诺。你既和我有约,‘云无心以出岫,鸟倦飞而知还’,我虽是弱质女子,却也定当信守约定。可是……可是……事到如今,我还回去干什么?”
说道这里,舒娥心中一惊,我怎地如此心地狭小。我虽愿意终身服侍于他,难道便不让少爷成家立业、娶妻生子吗?我一个小小丫鬟,又能为他带来什么?他……他有了归宿,原是再好不过。可是,当初……唉,总是我自己想得太多。
舒娥心里烦乱之极,不管怎样安慰解释自己,都没有办法释去心中的悲伤之意。初到三少爷身边之时,她不过还是一个不谙世事、淳朴天真的少女。在少爷身边的半年,实在是她最为开心的时候。然而那时候虽也是一心一意地对待少爷,却总觉得那是身为丫鬟应该做的。如今别离日久,当日在一起生活的时光,才点点滴滴被咀嚼回味。少爷的一举一动,一言一笑,比之当日在身边时更为清晰。
此时突然得知,自己心心念念想着的少爷,身边从此有伊人为伴,心中的失落,却是不可抑制的。从突然进宫到今日,舒娥一直便像是在做梦一样。惊惧、害怕、无奈、等待……种种感情一起聚集在心头,直到今日,一旦流了眼泪,所有的委屈,都变成了泪水,涌了出来。
不知不觉,酒又送到了唇边,这一杯,却似乎没有味道了。
舒娥放下杯子,伸手到袖里拿帕子,却摸到了一把折扇。及至打开折扇,却连泪也顾不得拭去了。
扇子正面是林公公帮她画上的冷箭竹,简单素雅。舒娥却是因为极爱那一片冷箭竹的清幽,自打华芙描下了花样子,云肩上、披风上、扇子上,都少不了这个样子。
只是永安堂的宫女都不擅画,华芙见舒娥执意想要,正动手绣了一幅团扇的扇面,还没有完成。华芙精工细描的花样子甚是传神,却不会作画。舒娥正在念念不忘时,林公公听见了,便帮舒娥画了这幅扇面。
就是大前日吧……
林公公正在画扇面,何嫂从外面走了进来。一张口就说到:“给夫人道喜。”
舒娥本在看林公公作画,听到何嫂这样说,转过身来问道:“道喜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