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凌厉寻到了俞瑞的房间时,会面似乎已经有一会儿了。他伏在窗下细听。正是黄昏,夕阳直射在他身上,将他照得简直有点出起汗来,但更令他出汗的,是他听俞瑞称呼对面的人“庄先生”。
江湖上的庄先生不少,够得上格令俞瑞如此称呼的却不多。他心下忆起一个人来,打了个寒蝉——问题是,这个人何须和俞瑞来谈生意?
也不知俞瑞先前说的是什么,只听那“庄先生”正不客气地笑了笑,道,彼此彼此。不知道庄某先前的提议,俞兄考虑得如何?
提议?凌厉心道。这么说倒不是谈买卖了。只听俞瑞哈哈一笑,道,俞某不正是与庄先生商谈此事来的么?倒想借问先生,倘若我们两会合并,究竟于你我又有什么好处呢?
凌厉心下一凉,已确信了自己适才的推测:原来这庄先生,果然是淮南会的老大庄劼。只听庄劼道,好处自然不少。不管做哪一行,不外乎抢个生意。你我争来争去这么多年,大家都讨不了好,谁也没真压过了谁,反而鹬蚌相争,叫一些小门小会夺去了不少生意。这夺去的一者是嫌我们价钱太高,二者也怕与我们一方做了生意,会与另一方交了恶。若是合并了,则无此虞。
这个好处自是人人都会说,只是……若不合并,坏处咱们两家分;若并了,好处只一家占得——该是淮南得还是黑竹得?再说,黑竹淮南交恶多年,难说真能前嫌尽释。现在争生意,还可说是两会相争,等到合并了这自家与自家争起来,更贻笑大方了么不是。
那依俞兄的意思,该当如何?庄劼的口气有几分讥讽。
俞瑞大笑道,咱们也是老交情了,俞某明人不说暗话,这两会合并我是没意见,只有一个条件,就是这新会的头把交椅给我,第二把副位让你,不知庄兄意下如何?
庄劼不动声色道,俞兄先前说了那许多不如意之处,原来并不当真,这会儿又说没意见了。
你如让我坐了这个位子,我自有办法将人管好了,不令这些不如意发生。
那俞兄的意思,就是庄某没有这个本事管住手下了?
不敢。俞瑞笑道。若要论管住,俞某甘拜下风,最近有个人离开黑竹会之事闹得沸沸扬扬,好没颜面;但俞某之所以不阻止他,并非因为在下没有这个本事,只是没有必要令自家的人不快;庄兄的淮南会,倒似从来没听说过有人退出,就算老弱伤残,也都还在会中效忠——来庄先生训导有方,规矩甚严,不似俞某对人放任自流——不过如此一来,黑竹的人自由散漫惯了,若突然要听起庄兄的诸种道理来,恐怕也不舒服得很,闹腾起来也了不得,所以俞某提议让在下来坐这个正位,实在也是为了咱们两大会的将来着想么!
俞兄如此一来,我们是无论如何谈不拢了。庄劼站了起来。我以为俞兄愿意走这么多路到此,多少也有几分诚意,谁知道一开口,竟好似是要挟在下。
不敢不敢。俞瑞赔笑道。论诚意我也比庄先生差得远了。庄先生不但自己跑这么远,还带了这么多朋友一道来,大家都很辛苦么!
庄劼脸上变色道,你既已知晓,又为何还要与我争这主位,难道不怕我动手么!
不争一争怎么知道鹿死谁手?俞瑞挑衅地道。
庄劼哼了一声。庄某佩服你的胆量,若你肯收回方才的条件,庄某即刻叫人都退下。
俞瑞着他。你这句话说错了。你这样一说,我更加晓得你心里对于两会合并之事,远比我着急。只因你眼见左天明死了之后,淮南会已每况愈下,若不另寻出路,迟早一败涂地。
你们也好不到哪里去!庄劼不由气急地道。凌厉一走,你们的生意不也大跌!
你应该明白,比起你,黑竹远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。俞瑞道。所以你应该想想我既然不辞辛苦地跑来这里,当然会提出这样的条件——你想救淮南会,总也要付出代价的不是么?
……姓俞的,庄某还不想就此与你翻脸,我们两会虽然交恶多年,正面交锋却是没有的。但是你若逼人太甚,庄某亦只好舍命陪君子,来个一拍两散了!
我的要求过分么?何谓逼人太甚?俞瑞笑道。庄先生的话说得好,不过应该是我说:你能想到的,我也能想到;你会带人,我也会带人;你若逼人太甚,我就舍命陪君子,一拍两散于我无害,庄先生三思了!
你……
俞瑞只是悠闲地坐着,凌厉在窗外,掌心却捏满了汗。
庄劼带来的人算是在明处,俞瑞却根本没带人来。此刻,凌厉手中无剑,又伤势半愈,若是当真动起手来,他也助不了几分势。念及此处他不禁悄悄转身,眼见不远处有一枝幼树,便伸了手去,将那才长硬了三分的树枝一折而断,攥在手中以为兵。
倘若果真动手,我便先刺杀了庄劼。他心道。只要他一死,余者皆不足道。
谁料他不动则已,树枝一断,反而发出了啪的一声。庄劼立时知觉,猛回头道,谁!凌厉避于窗下,敛住气息。
俞瑞略一停顿,呵呵笑道,庄先生,俞某早告诉过你带得有人。怎样,可想清楚了么?
庄劼仔细听去,只觉窗外那人的声息全然消失,心下暗道,适才明明距离如是之近,竟无半点声息——凌厉已走,苏扶风听说也正在外有事,黑竹会中难道还有我所不知之高手?
他心下踌躇,却又暗思,倘这样就被吓走,未免太丢了淮南会的气度,当下道,好,俞兄,你明人不说暗话,我也就明人不做暗事,我们两下既都带了人来,不如真刀真枪比划一场,谁胜了,便尊谁为上!
俞瑞见他当真不惧,倒也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声,随即道,要火拼一场自然容易,但损了人手却与将来合并的组织无益,我不若我们两人比划比划,岂非更好。
也好。庄劼答应得倒也爽快,窗外的凌厉暗松一口气,心道总算还是把他圈住了。只听他又接着道,今日天时、地点皆不适宜,不若后日寅时六刻,你我在西面七十里的赋丘一决高下!
此地西去,岂不离你的淮南会太近,不好不好。俞瑞慢条斯理地道。
俞兄以为庄某会设埋伏?庄劼问道。
在下的意思,不须走这许多路,北面荒野,便无人迹。你我明天休息一日,后日一早分个胜负,亦不用如此费周章。
庄劼哼了一声道,悉随尊便!
不若我们再规定一条,这是我们二人之约,谁也不准带人手来,只准只身赴约,庄兄以为如何?
庄劼又哼一声道,正合我意。若有谁带人来,便是自动认输!
俞瑞大笑道,如此甚好。那么庄兄请了。
庄劼了他一眼,一言不发地向外走出。
凌厉眼见庄劼带来之人亦纷纷离去,忙转过墙边隐去身形,半晌才听窗户桠一声打开,只见俞瑞正站在窗前。
果然是你。俞瑞见他道。你倒是十分关心我这个昔日大哥。
我是担心大哥的安危——凌厉着急道——但是黑竹有什么不好,为何突然要与它们合并?
这是他提出来的。俞瑞道。
那为什么不拒绝?
顺水推舟。俞瑞道。仔细想想,要毁掉淮南会,这倒当真是独一无二的好机会。
什……什么?凌厉一愕。毁掉淮南会?
俞瑞对凌厉的表情感到有几分意外。淮南会是我们的大敌,莫非你有什么疑问?
不……不是……凌厉道。只是如此说来,你是要反利用庄劼,借机对付他们了?
俞瑞冷笑。他此举本就是想利用我,我又为何不能反利用他?
既是早有打算,那大哥你……怎么不多带点人来?适才庄劼的人至少有十来个,若当真动起手来,岂不危险!
有何可怕。俞瑞道。最终赢的照样是我。
凌厉见他朝自己瞥了一眼,不知为何心里忐忑起来。
大哥……他脱口道。
怎么?
后日一早的决斗,我与你一同去。
不必了。俞瑞道。我还未打算违规。再说你早已不是黑竹的人,何必再为我卖命。
正因我不是黑竹的人,所以我去的话,便不算是你带去的人——只是以旁观者的身份——所以绝不算违规!再说,大哥你不违规,焉知庄劼不会改变主意?万一他带人前去全不管先前所说,那岂不是糟糕!
他若带人前去,便是认输。俞瑞道。反正他也不能杀我,人若死了,便没了半分利用价值。
但我还是不放心……凌厉喃喃地道。
俞瑞上下打量了他半天。你以为自己是什么?保镖么?他大笑起来。别以为大哥老了不中用,我还不至于要靠你这个手里只有树枝的小子!
凌厉心道方才若非我在外面弄出声响,庄劼哪里会忌惮了。他想着便道,邵宣也两天前已帮我叫人另铸一把剑,不知铸好了没有。后日之前若剑可到手,我便要去。
俞瑞只好摇头道,悉听尊便,凌厉,我早已管不了你。
凌厉心中一酸,禁不住道,大哥,我……
不必你你我我。俞瑞道。大哥十几年来,对你亦谈不上有多好,亦谈不上有什么特别栽培,你能成为金牌,是你自己的本事,你一不用感谢我,二不用觉得欠我什么。
不管你说什么,大哥。凌厉道。后日寅时我来找你。
他说着,转身走了。
俞瑞他走了有十余步,半晌,笑了笑,叫住他道,凌厉!
凌厉远远地回过头来。
你过来。俞瑞招手。
凌厉带着几分激动的莫名连忙走了回来,等他发话。
俞瑞压低了声音,只是笑着道,下回要跟扶风亲热,记得把门关好了。
凌厉一怔,虚瞪了他一眼,也不说话,闷过头走了。
次日一早,凌厉自去镇上寻那家铁铺,剑竟是刚刚铸就。他约略试了一下,倒也颇为趁手,心下对于失剑的抑郁也被冲淡了几分,谢了便回了客栈。
苏扶风见他有了剑,也放下了几分心,只是道,你的伤并未痊愈,无论如何,尽量不动手吧。既然大哥与别人讲定了,这也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事情。
我明白。凌厉道。如果庄劼不耍手段,我一定不动手。
夜半有雾,颇有几分寒意。敲了三更。凌厉掩上了门,朝俞瑞这边走来。俞瑞刚刚打开了门,瞧见凌厉,叹一口道,你还是来了。
凌厉一言不发,只等俞瑞关了门,便随同他走进黑夜之中。
大哥,我想问问你。他突然道。你与庄劼从前交过手么?
没有。
那么你此刻心里有几分胜算?
七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