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什么?陈凌顺着自己被抓住的手臂往上看,不经意间撞进一双深灰的瞳孔里。
他望着、呆望着,眼见男人的唇与自己的手腕即将相碰,腰突然就软了、浑身使不出力。
玫瑰蜡烛燃尽最后一层白油。
庸俗熏鼻的香气与陈凌的脸颊缱绻纠缠,直至他轻哼一声撇过脸去。
他以为陆识忍要对他做什么。他甚至临时放弃了兄长的脸面和尊严。
陆识忍却未如他的愿。
在小莲端两碗水果开门进来的刹那,少年遏止了身体的冲动,双手插兜笔直地站到一边。
“……怎、怎么了?”陈凌臊得鼻尖冒汗,出声时才发现自己嗓子哑了。
小莲摇摇头,把水果放下就跑了。
她什么也没有看见,陈少爷为什么慌张呢。
陈凌心慌意乱,坐如针毡,不肯再在娼寮待着,借小解之名打算一个人溜了。
可惜王菡珍是个好事又眼尖的,赶紧拦下他;两人还未说几句,陆识忍正好下楼找他。
两厢遇合,何等尴尬。
陈凌少不得打哈哈,付了茶钱便拉着陆识忍离开了娼寮。
两人并肩在街头漫步,长久的寂静沉默后不知是哪个先开了腔。
纵然什么也不讲,也要讲些什么。随着中秋的来临,他们总是要永别的。
“你的书都带走么?”
“有一批明天寄去上沪。”
“是吧!你往长江上走,到底没有我家这样大的地方住,行李要节省些。”
陆识忍刻意瞥了陈凌一眼,神色莫辨。
陈凌没有看见。他被路边报亭上摆的月刊《光芒》吸引了注意力,轻笑道:“恭喜的话讲过两回了,还是要恭喜你、两篇小说双双成功发表。你早点讲你是来吴城写小说就好了……我原还想着在什么诗刊上能一睹你的‘大作’。”
“表哥什么意思?又不让我写诗,又期待我的诗?”
陈凌一噎,眨着桃花眼为自己辩护:“你那样的诗当然不要写,可我哪里会霸道到逼你绝笔?你是你,我是我——”
“哪样的诗?”陆识忍的语气听起来不大耐烦。
“嘶小混账,你生什么气?我还没问你呢,”那首写在草稿背面的潦草情诗在陈凌的脑海里愈加清晰,他羞于启齿,为避免转折过于生硬,脱口而出问道:“我还没问你呢,你是不是欢喜男人?”
陆识忍闻言一愣。
陈凌的状况略好些,同手同脚走了两三步,默默退回来,一声不吭地站在路边陪他吹风。
有辆黑色大汽车缓缓驶靠过来。
“……不,我不喜欢男人。”
陈凌轻轻点头,仓促地编织腹稿、一心想把它遮过去。
“陈凌,你抬头。”
“怎么?”
陆识忍看着陈凌的脸,突然失去一切表达的能力。
他的短篇很获好评,这使他稍稍鼓起了一点勇气——他知道他离开了陈凌,他再也写不出像样的东西——他的灵感曾经来自他割裂出去的世界,如今则依赖于闯进他的内心的一个人。
那么他为什么不能爱陈凌?
是的。
他想他爱上了他的观察对象。罪不可赦,无耻卑劣。可他仅仅打算留在陈身边,静静等待他的哥哥开窍。他决意永不害他。
“我……”陆识忍哑然收声,而右手尤为僵硬。
陈凌久等不到回复,而他们对视的默契经过三个月已加深到不可再增长的地步;只是望一眼,他的心脏便怦怦乱跳,仓皇情动中握住了陆识忍冰凉的手。
唇舌几乎同时背弃了他为人兄长的职责:
“我还没有在娼寮留宿过一回。……你放心。”
你放心。
你放心!
陆识忍眼神闪烁,正要说话——
停靠在路边的黑色汽车降下玻璃窗,探出一张中年男子的脸。
这是位极其严肃古板的老先生,据他的眉眼尚瞧得出少时丰神俊朗的模样,肩宽而脖长,皮肤很白,只是眉间和眼下皱纹颇多,浅薄的嘴唇始终绷出一条笔直的线。
老先生穿着考究,西装上挂有一只价格不菲的金怀表,保养得宜的手里握着一副无边眼镜。
他一探头,陈凌就吓得收回了手、脸上半点绮丽也无。
“陈凌。”
他一说话,陈凌彻底变了脸,惨白如纸:
“爸、爸爸。”
陈齐知冷淡地颔首,复皱眉问道:
“你怎么还在我家里?”
陈凌和陆识忍都没说话。
陈齐知雷厉风行惯了,从来不顾小辈的心情,冷声继续讲:“不管怎样,小子,还请你务必这两天内就从我家离开。中秋乃是一家团圆的佳节,外人在,很坏祖宗留下的福祉罢?你说呢?”
“爸爸!你、你在说什——”陈凌又惊又疑。
陈齐知轻轻扫了他一眼。
昏惑逼仄的书房、刺激眼球的沉香、压抑的怒气与来回踱步造成的光影……
陈凌隐隐约约回到了过去,他仿佛还是跪在地上,伸出双手彷徨骇怕地等待下一鞭的到来。
汽车内有什么动物呼哧呼哧地在撕咬食物,不时发出护食的低吼声。
“怎么,难道你们不晓得?”陈齐知笑了,眼中却无笑意,“陆识忍,你究竟不是我太太的侄子。你是你姆妈从贫济院随便抱来养的……”他停顿了一下,“弃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