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样子变了,心却越来越热。
大栓婶看着男人,嘴角流着羼水,脸上的皱纹都绽开了。
她抬起手去摸男人的老脸,张大栓没有动,任凭她摸。
男人还抓起女人的手,在自己的脸上抚摸。
大栓真的老了,胡子白了,头发白了,眉毛也白了,可皱纹却很少。
他的脸上仍旧残留着当初被野狼撕裂的疤瘌。眼睛里是雾蒙蒙一片。
那眼光里失去了当初的凶狠,转而换上的是慈祥,温和,还有体贴。
大栓婶的嘴唇哆嗦起来,手也颤抖起来。
“他爹,他爹啊,十五年了,你去哪儿了?俺这不是做梦吧?”
张大栓说:“他娘,这不是做梦,不是做梦啊,我没走,一直没走,就在你身边啊。”
“俺的亲啊,如果这是做梦,你千万别让俺醒。”
“他娘,你摸摸,我就是你的大栓,就是你的大栓啊,俺稀罕你,稀罕你啊。”
大栓婶哭了,张大栓也哭了,夫妻两个老泪纵横。
他们生活了一辈子,从来没说过多余的肉麻话。
那种爱来爱去,天荒地老,死去活来的肉麻话,不是他们这个年纪的人能说出口的。
他从来不会说我爱你,也没有说过我稀罕你。
可他们的心却永远是贴在一起的。
用王海亮的话说,爱是用来做的,不是用来说的。
张大栓一口一口给媳妇喂饱了饭,然后搀扶起她,让她出门活动。
四妮的心细,给婆婆买了一条手杖,大栓婶可以拄着它慢慢散步。
因为偏瘫了,大栓婶的脚步不稳,一步一挪。张大栓一点也不慌张,搀着她的手臂跟着她同样一步一挪。
他们慢慢走出院子,走上了大街。
大街上很热闹,一大群老人在晒太阳。张大栓很热情地跟他们打招呼。
“呀,二舅,拉着老伴溜达啊?”张大毛第一个跟他们打招呼。
张大栓说:“啊,大毛老弟,没上班啊?”
张大毛说:“年纪大了,退休了,海亮不让我上班,怕累着我,不过退休金跟分红照拿。”
张大栓说:“你真有福气,摊上了海亮这样的好儿子。”
张大毛尴尬一笑:“不是儿子,是女婿。”
张大毛沾沾自喜,王海亮不但是他干儿子,更是他的女婿。
虽说二丫没有跟海亮成为夫妻,却有了夫妻的事实。他们儿子都生出来二十年了。
张大毛沾了王海亮二十年的光,比亲儿子还亲。
张大毛为老不尊,喜欢开玩笑,对大栓婶说:“嫂子,你都恁大年纪了,还找老伴?你老伴哪方面的功能还行吧?”
大栓婶咧嘴一笑,知道张大毛在逗她,就骂一声:“滚蛋!你那方面还行吧?是不是还跟大白梨一块喊炕?”
婶子嫂,正该聊,小叔子跟嫂子打情骂俏,不是年轻人的专利,老年人也一样。
大梁山一代新人换旧人,老一辈的喊炕悍将都老了,退出了历史的舞台。
村子里的很多老人都知道大栓婶身边的男人是谁。大家都是心知肚明,心照不宣。
可没有人挑破这种关系,也没有人直呼张大栓的名字。
张大栓当年虽然坏,可毕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。再说四妮那么好,村子里人大多得到过四妮的帮助。看四妮的面子,他们也不会挑破他的身份。
张大栓从村子里走过,跟他打招呼的人很多很多,他也热情地跟他们问好。
这等于他的生活再次恢复了正常。
他拉着大栓婶的手穿过大街,直奔不远处的山神庙。
山神庙改变了,又高又大,经过了再次的修缮,同样成为了大梁山旅游的景点之一。
从前的山神庙占的是小学校的位置,当初王海亮为了修盖学校,把那个古老的山神庙拆了。
山神庙就移到废弃的土窑上面。
那土窑的年代也非常古老。当初小燕跟村子里的人胡搞,引发了大暗病。女人住在土窑里。
大夯哥一怒之下用崩山的雷管将土窑炸塌了,将小燕活埋在里面。
是张建国半夜将土窑挖通,把女人给救了出来。
土窑被炸塌,成为了一个巨大的土疙瘩,王海亮就安排人将山神庙修在了这儿。
现在的山神庙非常壮观,正殿,偏殿,东大殿,西大殿全都翻盖了,红砖绿瓦,上面雕龙画凤。
有一条泊油路,从大路上直通山神庙。
张大栓搀着老伴的手,一步一挪,穿过山神庙,对面就是一望无际的庄稼田,满坡的庄家绿油油的。
张大栓又想起当初跟大栓婶在地里劳作的情景。
他想起了她跟他一起在地里割麦,一起播种秋玉米。想起了三十岁的大栓婶,四十岁的大栓婶,也想起了五十岁的大栓婶。
两条相濡以沫的身影就那么紧紧搀扶着。他希望跟她一起相搀到老死。
来生还要搀扶一辈子。